2004年是我的本命年，可依法领取退休金了。赶紧再完成一桩必须在60周岁前办好的事，是新年伊始定下的计划，那就是学开车，拿驾照。让一个钢铁大家伙听从自己的摆布该多自在，一个21世纪的男人，不会开车好像太说不过去了，早就该有这本事，现在还来得及，驾校学习C照的年龄上限是60周岁。

　　在驾校报名，交钱，检查身体，OK了。我儿子也一起报了名，成了同班同学。

　　我的教练姓蒋，40多岁，驾校的领导告诉他，将安排他带一个这一期中最老的一个学员，让他先跟我碰碰头，按上海的讲法“搭搭脉”，看看行不行。在教练场上与他见面了。他让我坐到驾驶座上，指给我看，这是离合器，这是刹车，这是油门；然后要我打火，挂低档，松离合器，輕踩油门，车子竟然慢慢地动起来了！在教练道上开了10多米，心里好生兴奋。蒋教练把车开到场外一条冷僻的路上，让我再试试半踩离合器的动作，我也完成了。他放心了，讲：“不错，悟性很好，肯定学得出世“。我恭恭敬敬，真心诚意地讲“蒋老师费心了，我一定认真学”。

　　我的确学得认真，在家里常常跟儿子切磋技艺，还拿了个脸盆当方向盘，练习在上面换把。老师知道后还大大地表扬了老学生一番。蒋教练很健谈，他最得意的是告诉我们怎样无数次地化险为夷，和他的在大学里工作的再婚太太怎样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学车，谈天，加上不过分的吹吹捧捧，过了两个星期的太平日子。

　　好景不长，我学得不好。转弯时不是太早了就是太迟，转弯的角度不是太大了就是太小，靠边停车时不是轮胎擦到了街沿就是留下了一大块自行车都过得去的空隙，总是差一口气。蒋教练开始还是就事论事地指出不对的地方，后来就开始光火，真的发急了。常常扯起嗓子像教训孙子似地劈头劈脑一顿训斥，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激动时还用手拼命地拍自己的大腿。讲的最多的话是“你怎么总是不按照我说的去做？！”。除了我和儿子外，同车的还有4个学员，一个是宝钢的科长，一个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女老板，一个是准备当出租车驾驶员的下岗工人，还有一个女大学生，轮流上车。驾驶技术垫底的是那位准备开出租的邱先生，挨的训斥不比我少，一阵急风暴雨后，蒋教练会非常心平气和地对他讲：“小邱，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几个是日脚好过了，学开车玩玩的，你是要靠它养家糊口的，现在学不好，将来出了事你要赔得倾家荡产，哭都来不及”。我们听了都挺感动的，蒋教练的确没有一点坏心，完完全全是恨铁不成钢的着急，他心里真的想不通，这么简单的动作怎么就学不会呢？

　　活了一辈子，念了数不清的书，向来是理所当然的好学生，表扬听得多了，何曾受过这样的恶气？实在难以忍受，爸爸妈妈都从来没有骂过我。我也知道自己不足的地方，但就是把握不好分寸，我跟他讲，我是很想照你讲的去做，但你要告诉我，转弯时开出路口几米开始打方向盘，方向盘转多少度。这是个工程师的书呆子式的问题，而他开车全凭经验和感觉，哪讲得出这些数据，大眼对小眼过后，他只能摇摇头，一声长叹了结。秀才碰到兵了，我好几次想，老子不受这窝囊气，不学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个电话，是个美国客户打来的，我用英语与他交谈了5分钟。停车休息时蒋教练对我讲：“你英语讲得真好，是个大知识分子，论学问你是我的100倍，又是我的长辈。我只不过是个司机，脾气不好，得罪之处请多包涵……你以后不要叫我蒋老师了，就叫我小蒋好了”。过了几秒钟，他又补充道：“不过，车停下来时你是老师，车子一动，我还是你的教练”。面对他近乎虔诚的表情，我也数落了一番自己的不是，事情似乎有了点转机。

　　但是转机并没有出现，我仍是6个学员中的倒数第二，挨的训斥并没有减少多少，他的脸还是常常涨得通红。渐渐我明白了问题的所在。驾驶汽车是个动态的调整过程，要不断地省时夺势，随机应变，没有什么公式定律可循，我年纪大了，不得不承认灵活性不如年轻人。而蒋教练的教学方法也有问题，完全是种应试教育，如倒桩移库，是学车中的一大难点，所有教练员的方法都如出一辙：在场地上划上许多自己的标记，让你死记住看到第一条标记时马上打方向，等看到第二条标记时马上把方向拉直，看到第三条标记时马上……，不能有一点误差，却不教你当出现偏差时怎样去校正。这可以应付考试，但还不能应付实战。驾校只不过是个学习的平台，还得靠自己琢磨，慢慢地与教练磨合吧。我也明白，教练员的奖金是与学员的成绩挂钩的，学员能一次通过拿到驾照的，他们就能拿到全额奖金，否则要打折扣。不能让他因为我而坏了生计，我给他包了2次红包，请他在正式上课前为我开点小灶。

　　这样的学车持续了3个月，每次上课都是挑战和考验，尤其是心理上的磨砺，对一个60岁老人的折磨。单位里工作忙，挤出时间去上课就不容易，而且按规定还得凑满一定的上车小时数才能参加路考，那是用按手印的硬办法考核的。有时候不得不一大早去老远的教练场按个手印应卯，然后去公司上班，下班后再去按个手印注销，辛苦啊。

　　小路考总算顺利通过，倒桩移库也奇迹般地没有碰到一根标志杆。大路考时我与儿子同车应试。轮到我时，坐定后主考的警官问“准备好了没有？”，我回答“准备好了”，“真准备好了？”，其实我没有系好安全带。我儿子轻轻地用英语咕哝了一声“belt” – 学员间相互提醒是绝对不容许的 – 我不动声色地系好安全带，上路。考试一点也不难，路上转了两圈，调头，靠边停车。蒋教练马上跑到车边等结果，那警官冷冷地对他讲，“靠边停车时没打方向灯，不合格！”蒋教练递上香烟，点上，“这位老先生平时开得满不错的，这么大年纪很不容易了，放他一马吧”。那等待二审结果的几秒钟特别长，最后，那警官在“合格”一栏中签上了名字。

　　我们6个人都考出了驾照，请来了蒋教练放肆地喝了一通。酒足饭饱时我既想哭又想笑，五味陈杂，百感交集。花甲之年又自讨苦吃地当了一回学生，点名、考试、挨骂、懊丧、成功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作弊，人生真精彩。我趁着酒兴发了一通感言，笑谈了许多与蒋教练不打不相识的故事。蒋教练也很得意，他教过的一个年龄最大的学生一次成功地考出了驾照。但他没忘了讲：“小Z，你可以买车了；老Z，你现在不能买车，还得练2年”。我儿子3个月后就买了辆车，我老老实实地过了2年才买车。而且，从大路考那天以后，直到今天，开车不系安全带和靠边停车时不打方向灯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我是个好学生。